【原载于《文献》2004年第三期,此处节选】
一
吴晓铃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戏曲和小说研究专家,生于1914年,1995年逝世, 享年82岁。他是辽宁绥中县人,自幼随父亲居住北京。因其父藏书绿云山馆,也自称绿云山馆小主人吴嘿斋。他自己的藏书室则为“双棔书屋”。由于自幼酷爱古典小说和戏曲,1935年,他由燕京大学医学预科转入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学习。1937年毕业,留校任教。1938年奔赴敌后昆明,受聘于西南联大中文系。1942年8月,他应邀赴印度国际大学中国学院执教,授课之余,学习和研究印度古典戏剧。1946年底回到北平,1947年,供职于巴黎大学北京汉学研究中心,仍在北大、清华、辅仁等校兼课。1951年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,兼学术秘书。1957年转入文学研究所,从事古代文学研究,一直到他逝世。
早在燕京大学读书时,吴晓铃就曾经受到郑振铎先生的亲炙,在小说戏曲文献、版本目录学方面,得到过郑先生的真传;转入北大后他又师从罗常培、魏建功两先生,学习音韵、训话、校雠、考据之学,打下了坚实的传统治学基础。吴晓铃兴趣广泛,博洽多闻,具有深厚的学术造诣。其学术研究始于20世纪30年代末,在极其艰难的战争环境中,撰写了许多高质量的戏曲考证文章,如发表在1941年《星岛日报·俗文学副刊》上的《<青楼集>作者姓名考辨》(第二十九期)、《杜仁杰生卒考辨》第四十二、四十三期等,都是这方面的力作,在当时很有影响。前一篇曾受到陈寅恪先生的赞赏:“论据精确,钦服至极。”(致《星岛日报· 俗文学副刊》主编戴望舒函)他还撰写和编辑了有关剧目文献方面的文章, 如《现存<六十种曲>初印本小说》、《吴兴周氏言言斋善本剧曲叙录》、《鄞马氏不登大雅文库剧曲目录》、《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善本剧曲目录》等。建国以后,他公务繁忙,仍利用公余空闲时间,从事戏曲文献的校勘整理工作。1954年,他用自己所藏汲古阁《绣刻演剧》(即《六十种曲》初印本零种及其他明刊本,对开明书店排印本《六十种曲》作了校订;这一年他还以明万历间香雪居刊王骥德校注本《西厢记》、明崇祯间凌初成刊朱墨套印本《西厢记》为底本,校以明弘治十一年北京岳氏刊本等九种重要明清版本,并加以简明扼要的注释,“搞出一个比较接近于旧本(不是原刊),而又适合于一般阅读欣赏的本子”[i],由作家出版社出版。1958年,为了纪念世界文化名人关汉卿戏剧创作七百周年,他和语言所的李国炎、单跃海、刘坚编校了《关汉卿戏曲集》,使关氏遗作首次结集出版。吴晓铃深得郑振铎的器重,五十年代初,郑氏把编辑《古本戏曲丛刊》的设想,首先告诉他并聘请他出任编委。吴晓铃执弟子礼甚恭, “有事服其劳”,倾全力予以协助,不仅为其奔走效力,而且献出自己的藏书供选用。八十年代初,由于主编郑振铎和编委杜颖陶、阿英、傅惜华、赵万里、周贻白、赵景深都已先后逝世,主编《古本戏曲丛刊五集》的重担自然落在他的肩上,他不负重望,率领同道,使“丛刊五集”于1985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顺利出版。《古本戏曲丛刊》是迄今为止最大的戏曲总集,郑振铎、吴晓铃等先生及其他参与者, 为它所做出的贡献,功在当代,泽惠后世,永远受到人们的敬仰。吴先生研究的另一个重点领域是古典小说,对《西游记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三侠五义》等都有研究文章,考证精审,不乏新见。他撰写了关于《金瓶梅》的系列论文,特别是《<金瓶梅词话>和李开先的家事与交游》、《<金瓶梅词话>与李开先的<宝剑记>比较研究》两篇文章,较早提出这部奇书的作者为李开先,引起同行的关注和重视。他还写过《说“夸张”—关于相声散记》、《关于“影戏”与“宝卷”及“滦州影戏”的名称》等涉及曲艺的文章[ii]。
吴晓铃大学毕业后,曾一度应华粹深先生邀请,到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兼课。从这个时候开始,他广结戏曲艺人,像与他过从较多的著名武生演员王金璐,就是该校的高才生。后来,郝寿臣、马连良、侯宝林等许多著名表演艺术家,甚至著名的电影演员王晓棠夫妇,也都是“双棔书屋” 的座上客。他们彼此尊重,互相学习,切磋技艺,成为莫逆之交。他曾经担任《马连良演出剧本集》的策划和总纂,编辑过《郝寿臣脸谱集》,帮他记录整理《捉放曹的人物创造》,为侯宝林等人撰写的《相声溯源》,调查资料,并负责审稿任务。他还帮助演艺朋友整理舞台艺术经验,甚至替他们代笔,曾经开玩笑地对业师吴小如说:“将来我可以出一个《捉刀集》了。”[iii]吴晓铃先生热情豪爽、乐于助人的品格,赢得了梨园行的尊敬和信赖,在当代研究戏曲史的学者中恐怕很难找出第二人。他通过观摩演出,和演艺人士的亲密交往,使他了解舞台情况,熟悉梨园掌故,对其研究工作大有裨益。他既重视文献资料,又不局限于文本,另辟蹊径,故每发为文章多能联系舞台演出实际,中其肯綮。他生前已结集的《双棔书屋剧考零札》(尚未正式出版)中,不少精辟凝炼的短文,就是这方面的力作。他还翻译过印度戏剧《小泥车》、《龙喜记》、《沙恭达罗》等。据云,他的家人准备将其遗著和遗稿整理出版。
二
吴晓铃不仅是著名的戏曲、小说研究专家,而且也是一个聚书极富的藏书家, 其藏品之多之精早就蜚声于外。记得1983年5月,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召开了“古本戏曲小说丛刊”出版工作会议,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组长李一氓同志讲话时,希望《古本戏曲丛刊五集》的出版质量要超过前人,于是举出毛晋汲古阁《绣刻传奇》的初印本,顺便询问在座的吴先生:“谁有全书?”他答曰:“我有。”李老感慨地说:“我真不胜羡慕之至!我才凑了两本。”(笔者与会记录)与会者也莫不对“双棔书屋”的藏书赞叹不已。吴晓铃辞世后,夫人石素真女士和女儿,遵照先生的意愿,希望能将他的藏书妥善保存,使其完整地传流于后世,故而有意赠与首都图书馆庋藏。经过多方面的努力,终于在2001年由首都图书馆历史文献中心入藏,特辟“绥中吴氏藏书”的专门藏书室,并进行系统的分类整理,正抓紧时间编出专题目录,供给专门研究者和读者查阅使用。
绥中吴氏藏书,计有各类古籍2272部,6362册,其中明刊本73种,清乾隆以前刊本70多种,多为善本珍椠;清中后期的刻印本千余部,其余都是明清的抄本, 不乏珍稀罕觏之本,还有少数稿本。另有梵文和孟加拉文图书564册。吴晓铃的藏书与他的兴趣爱好和学术研究的需要有关,同时也受郑振铎等藏书家的影响, 以古典小说、戏曲和曲艺(包括宝卷、子弟书和鼓词)为主,构成“双棔书屋”藏书的最大特色,颇具文献价值和研究价值。像明万历四十年周氏大业堂刊本《通俗演义西东晋志传》、崇祯二年己巳刊本《禅真后史》、崇祯刊本《金瓶梅》(残)、贯华堂刻本《水浒传》、乾隆二十九年刻本《绿野仙踪》、乾隆二十九年刊大字本《痴婆子传》、乾隆五十年董显宗抄本《斩鬼传》、以及程乙本《红楼梦》等, 都是《双棔书屋》古典小说的精品。尤其是乾隆五十六年舒元炜精抄本《红楼梦》, 是该书刻印本之前的最早传抄本,它比较接近于曹雪芹的原著,被海内外红学家所瞩目。它和《斩鬼传》一道被影印收入中华书局出版的《古本小说丛刊》第一辑。在曲艺类藏书中,有宝卷187种,已被车锡伦《中国宝卷总目》所著录,如明嘉靖二年刊本《皇极金丹九莲正信皈真还乡宝卷》(另有一种朱丝栏精抄本), 要比《中国古籍善本书录》所著录最早的嘉靖二十二年刻本《说师本愿功德宝卷一卷佛说三十五佛名经一卷》早二十年;又如康熙十年刊经折装《大藏苦功悟道宝卷》、旧抄本《东岳泰山十王宝卷》,也都是非常稀见之本;至于明初黑口金镶玉装《销释金刚科仪录说记卷》、明刊《销释准提复生宝卷》,虽然已经残缺, 但无他本可替代。据傅惜华《子弟书总目》著录,公私收藏子弟书有446种(可能还不止此数),而绥中吴氏就收藏有一百多种,可以和中国艺术研究院图书馆(傅惜华旧藏)、台北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图书馆鼎足而立。其中绝大多数是百本张的抄本,有早期作者罗松窗的代表作《红拂私奔》,以及裕文斋梓行的韩小窗《得钞嗷妻》、别野堂抄本《陈齐相骂》、三盛堂梓行的《崇祯爷分宫》等,都是不经见的珍本,至于《三皇会》、《干鲜果菜名》更不见著录和收藏。
绥中吴氏藏书中尤以戏曲古籍最为突出。
(一)数量大、涵盖面广。汇集了元明清三代乃至民国时期的重要曲集和主要作家的戏曲作品,举凡杂剧、南戏、传奇、宫廷大戏、承应戏、皮黄、影戏、曲选、剧目、曲话、曲韵、宫谱、乐谱,以及散曲、诸宫调和俗曲等,靡不热心搜求;明清刊本、覆刻本、影印本、排印本、传抄本、稿本以及日本精装本近千部(这只是初步统计,实际数不止),犹如一座规模宏伟的古典戏曲文化宝库。品种之多、内容之丰,国内除少数藏曲丰富的国家大型图书馆外,鲜有能媲之者。
(二)藏品专题性强、版本价值高。如《西厢记》是吴氏的重点收藏,搜集了不同时期各种版本约40种,像各种金圣叹评点的第六才子书《西厢记》就有12种之多。治曲者莫不知吴山三妇曾评注过《牡丹亭》,而他所藏《吴山三妇评笺注释第六才子书西厢记》却不为大家知晓,至于明刊徐笔峒批点本、清抄朱璐评本《西厢记》都是流传甚少的善本。清代蒋士铨的戏曲作品也是他用力收藏的对象, 有《蒋茗生藏园九种曲》、《藏园九种曲》(吴晓铃注:与通行本异)、《红雪楼十二种填词》、《清容外集》、抄本《铅山逸曲三种》等,几乎包括了所有重要的本子。像《琵琶记》、《牡丹亭》等名剧,也都搜集有多种版本。他的主要藏曲虽然以清刊本为主,但也有不少明刊善本,尤其以汲古阁《绣刻演剧》初印本最有名,国内公私收藏也凑不齐一套完书,因此,吴晓铃先生为拥有它而感到自豪。今核查,有32种初印本,如果去掉复本,今尚存《金钗记》、《鸣凤记》、《八义记》、《明珠记》、《玉簪记》、《还魂记》、《紫钗记》、《南柯记》、《春芜记》、《怀香记》、《绣襦记》、《投梭记》、《锦笺记》、《紫箫记》、《白兔记》、《昙花记》、《龙膏记》、《飞丸记》、《节侠记》、《双珠记》等20种,残本三种:《寻亲记》(存卷下)、《精忠记》(存卷下)、《赠书记》(存卷上)。还另有一部由实获斋刊印的《六十种曲》,吴氏藏书草目注云:“内有初印本五十二种。”而在《绣刻演剧》初印本第二套的扉页上,也标有“实获斋藏版”字样,由此可知实获斋刻本也可能是初印本。如果确实是这样, 他说有“全书”就不是什么夸饰之词。不过也有学者对实获斋本提出质疑:“实获斋和汲古阁是什么关系? 仅仅是第二帙由实获斋藏版还是全书均由实获斋藏版,这些都是待揭的谜。”(蒋星煜《汲古阁<六十种曲>及其<北西厢>》[iv])这还有待于发掘新材料,作深入研究,才能进一步证明实获斋本是否是初印本。在清刊本中多数是各时期的原刻初印本,如清初刻本李渔的《笠翁十种曲》、徐沁的《曲波园二种曲》,康熙刊本嵇永仁的《扬州梦》、《双报应》传奇,苍山子的《广寒香传奇》、口顼的《迎天榜》(已故陆萼庭先生考订作者为黄顼传[v])、孙楷第先生旧藏原刊本《西堂乐府》等,都应当是难得的刊本。
(三)重视蒐集梨园抄本,反映舞台演出面貌。吴晓铃先生经过辛勤搜集, 甚至亲手抄录,积累了大量未经刊印的珍稀抄本,是其所藏刻本的两倍。如南府、升平署和班社艺人的演出本,包括承应戏、皮黄戏及各种宫谱和乐谱,还有古吴莲勺庐和饮流斋等名贵抄本,都具有独特的文献收藏价值。
(四)批注、校勘、题跋和题记本较多,具较高的研究价值。除了少数名家批校题跋外(如许之衡所批王国维《曲录》以及对抄校本明清传奇的题跋),大多数则出于吴晓铃的手笔,如为《录鬼簿》、《曲品》、《今乐考证》等所写题跋或批注。他每得善本佳刻或罕见抄本时都写有题记,仅戏曲部分就有60多篇。这些题跋和批注,不是考订作者、订正著录失察、校勘文字讹误,就是叙说版刻源流、对比版本异同、评骘艺术高下,皆有独到之处。当然不少题跋也写出他的淘书经过,从中可以窥知,他每获一珍本秘籍所付出的艰辛和心血,令人肃然起敬。
综上所述,绥中吴氏藏书虽然数量不及大藏书家,但他独特的藏书品位和实用价值,可以和鄞县马氏“不登大雅堂文库”、东至周氏“几礼居”、大兴傅氏“碧蕖馆”、吴兴周氏“言言斋”相媲美,吴晓铃是继马廉、郑振铎、周明泰、傅惜华、周越然、阿英之后,研究小说、戏曲、俗曲的著名学者和藏书家。
他的藏书目的非常明确,不是为了插架缥缃、清玩鉴赏,而是供自己研究使用和服务于社会。首都图书馆本着“以人为本,读者至上”的办馆宗旨,决定开发利用吴氏藏书,使私家藏书变为社会共同的文化财富,更好地服务于广大读者和研究者。因此,他们首先将绝大多数未经刊行和名家过录的珍稀抄本或稿本, 经过筛选和整理,编辑成《绥中吴氏戏曲钞本稿本丛刊》。学苑出版社得知后, 大力扶持学术研究资料的整理出版工作,慨允将其出版,以裨助学人之所需。
[i]吴晓铃校注《西厢记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54年12月。
[ii]本文的写作参考了吕薇芬《逝水虽逝却留痕——纪念吴晓铃先生》(《文学遗产》2003年第2期、刘乃英《绥中吴氏藏书及其文献价值》(《图书工作与研究》2002年增刊),在此致以谢意。
[iii]撰写本文时,我曾经向小如师了解吴晓铃先生的生平事迹,这句话是他亲自对我所说,并希望能写入文章中去。
[iv]蒋星煜《明刊本西厢记研究》,中国戏剧出版社,1982年7月。
[v]陆萼庭《<迎天榜>传奇作者考》,《戏曲研究》第三十五辑,1990年12月。